年12月24日下午五点。
我妻子小雪对我说:
“老公,有你个快递。”
当时我正在读福克纳的《村子》,就随意说“哦”。但小雪走到我跟前,把一个黑袋包裹的纸盒子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,幽幽地说:
“老公,你说奇不奇怪,我刚才去接笑笑,在学校门口有一个男子对我说,‘你好,你老公的快递。’我一愣,说,‘我老公的快递,你送给他不就行了吗?为什么给我呢?’那男子说,‘遇到你了,我就不往你家跑了’……”
“怎么了?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我合上书,不高兴地打断小雪。
“老公,”小雪有点急了,“你没有觉得这事不对吗?”
我把书放到快递旁边,看着小雪白皙的脸,“没有啊?不就是你收了一个我的快递吗,有什么大惊小怪的!”
“老公,”小雪把脸凑近我,“咱们家离学校有三公里远,快递员为什么不把你的快递送到家,而是在学校门口给我。更为关键的是,我不认识那个快递员——就假如他是快递员吧!老公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?”
我不说话了,眼光落在了茶几上的快递上,然后快速地将它打开。黑塑料袋里面是个纸板盒子,但纸板盒子里面还是一个纸板盒子,这就像俄罗斯套娃。如此我只拆到第十个纸板盒子,里面才是一张类似我手机大小(6寸)的小卡片。
我拿起卡片,只见一面是一个白胡子红衣服的圣诞老人,另一面则是用铅笔写的几个字:
胡先生,平安夜快乐!
落款是“爱的力量”。
看字体,像是一个女人写的。
我把卡片扔进垃圾桶,笑着对小雪说:
“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,一张祝福的卡片。这一定是我哪个学生搞的恶作剧了。”
小雪也笑笑,将桌上凌乱的纸盒子收起来,说了一句“记得晚上的活动”,然后就离开了我。
今天我收到了两百多张贺卡,小雪对此已经不稀奇了。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,如果是哪个顽皮的学生给我开“俄罗斯套娃”的玩笑,他(她)为什么不注明自己的名字?写什么“爱的力量”,不怕我责怪他(她)?
当然,作为一个名誉双收的心理老师,我气量没有那么小。可是他(她)这么写是什么意思呢?
另外,他(她)为什么称呼我为“胡先生”,而不称呼我为“胡老师”呢?
这也许只有一种可能,他(她)不是我的学生。
那么这人要是我的熟人朋友,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这么无聊!我快四十岁的人了,我的朋友们也都和我年龄相仿,他们绝对不会做这种“低级趣味”的事。
我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,我想不出这人是谁。也许是快递员送错了吧。对!一定是送错了,“我怎么可能收到这种东西呢?”如此一想,我倒宽心了。我想拿起书本接着阅读,忽然又想到了“爱的力量”几字,我像被人浇了一头凉水,猛然想到了她。
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呀,因为十年前她已经“消失了”。
但是不是她,那又会是谁呢?
十年前。
我在S市省图书馆拜读A.S.拜雅特的《隐之书》,正看的入神,一个女孩小声对我说:
“先生,您也喜欢这本书呀?”
我抬起头,看到了一个穿红色羽绒服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。她个子不高,大概有一米五六,略胖,约有二十五六岁。
“是啊,你也喜欢这本书吗?”我笑着说。
“是的,”她低头看着我手里的书,“可是我知道自己看不懂,所以我很羡慕您,有才华,能读这么深奥的书。”
我一笑,觉得她的搭讪很有意思,我就把《隐之书》递给她。她忙挥手,“先生,我读不懂的!”
我笑笑拿回书,但已没有了读书的兴趣,就和她找了个空位坐下,随意攀谈了几句,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客套话。但我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:路曼。同样,她也知道了我的名字:胡洋。
“胡先生,见到您很高兴,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见到您?”路曼说。
我笑笑,“为什么不能呢?明天再见面了,我给你讲《隐之书》。”
路曼站起来,喜形于色,“太好了!”然后对我挥了挥手,离开了图书馆。
路曼走后,我把书放到书柜上,也离开了图书馆。
那段日子,我为了生活,在一家音响公司当业务员。我每天要应酬很多乱七八糟的事,我几乎很少有时间去图书馆。所以当天晚上我就忘记了路曼这个貌不出众的女孩,自然第二天也没有去图书馆了。
等到我再次见到路曼的时候,已是半个月后。那天傍晚,我下班路过S市的人民广场,路曼使劲喊了我一声,我循声望去,才发现了她。
说实话,我当时已经将她忘记了,又加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,不是她自我介绍,我真想不起她是谁。
“很巧啊,在这里又遇到了你。”我笑着说。
但路曼却没有笑,她对我说:
“胡先生,能一起吃个饭吗?”
我犹豫了一下,我的认知告诉我和陌生的人吃饭,就是浪费时间。更何况和面前这么一个丑陋的女孩用餐。
还有——也是最为重要的——我们吃完饭,谁结账呢?
路曼见我犹豫,就不等我说话拉起我的手就往旁边的人民商场走,我还没弄明白她要带我去哪时,我们已坐上了电梯,等我明白的时候,我们已到了人民商场顶楼的旋转餐厅。
这地方我听张经理提过,两人吃顿饭最少也要三四百呢。这女孩是疯了吗?莫非她是个“饭托”,要宰我一把?
我想逃走。但路曼却直勾勾地看着我说:
“胡先生,你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?”
我怔了一下,就和她坐在一个临窗的双人座位上。事后我想,我当时同意她,多半是因为她一直叫我“胡先生”。因为在此之前,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。
是我的“自尊心”,让我甘愿承受一切,哪怕是被她欺骗。
而事实上,路曼并没有骗我。等到一份八成熟的牛排被服务员端来后,她才说出了为什么不高兴。
“胡先生,您知道我在图书馆等了您多少天吗?”
我不知道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。
她用刀子给我割了一小块牛肉放到我餐盘里面,又说:
“我等了您整整十五天!”她两只大眼睛盯着我,“您不是说会在图书馆再次相见吗?”
我低下头,“我最近很忙……”
路曼噗嗤笑了,“我猜也是您忙,所以我在城市的各条大路等您。也真是有缘,今天居然再次见到了您!”
我内心五味杂陈,我有什么吸引力让她这样的着迷。但马上我又想,她也许是骗我的,不就是一顿饭吗,我该高高兴兴地吃,大不了几百块钱呗。
所以我就一改内心的不悦,发挥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优点,和她畅谈了起来。
她被我逗得格格直笑。
晚上九点钟,她去款台结账,我说我来吧。她拦住我甜蜜的笑笑,说:
“我来!”
我们走到大街上,天空飘起了雪花。路曼把左胳膊挽进我的右胳膊肘里面,我们走进城市朦胧的夜色中,迎着纷飞的雪花,俨然就是一对情侣。
此后,我和路曼真的变成了“朋友”。但我们做“朋友”的同时,始终各自守护着自己的底线。比如,路曼不知道我是个没有前途的“业务员”。同样,我也不知道路曼的真实身份。我们之间仿佛只是为了交往而交往。这就像两只孤雁飞到了一起,结伴飞往南方一样。这种状况,直到有一天路曼给我买了一块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浪琴手表,被彻底改变。
这时候我们交往三个月了,路曼说送我个“礼物”,就给我拿出了那块手表。我不要,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。
“拿着吧,男人该有块像样的手表!”她塞给我说。
我一时感动的热泪盈眶,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,于是从这一天起,我把她当做我的“女朋友”。
从那时开始,我们两人就真正步入了恋爱的蜜月期。我下了班,就给她打电话,然后我们一起吃饭,吃完饭后找个浪漫的地方耳鬓厮磨。也是奇怪,她在我眼里已变得不那么丑了。——这绝不是说恋爱让人审美下降,她确实发生了变化,虽然这变化微乎其微。
比如,她以前是个类似盘子的圆脸,两只金鱼似的大眼。但等我们正式交往后,她的圆盘子脸明显的收缩,从两耳挤压,变成了上宽下尖的瓜子脸。她的大眼睛也不似以前那么无神,而是无时无刻不闪动着一种智慧的光泽。我吃惊的问她:
“你做美容了吗?你怎么变化这么大?”
她笑笑,“没有啊,我还是以前的我,哪里有改变呀。”
我揉揉眼睛,确信自己没有看错。可是她说自己没有改变,那么是我以前记错了?
就算是我以前记错了吧!可是更不可思议的紧接着发生,她的身高增加了十公分。
我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她的时候,我记得她站起身来,头顶到我的脖子处。即使后来我在人民广场第二次遇到她,她的身高也没有变化——头顶依然到我的脖子处。可是奇怪在我和她交往后,她的骨骼像被人嫁接了一节,她的头顶到我的眼睛处了。
我身高一米八四,这么算来,她一米七绝对是有的。短短的时间,她长了十公分,她都二十五六了,还可能长个吗?
我笑着问她:
“曼曼,你是不是穿了增高鞋?”
“没有呀?”她说,一并把脚上的一双李宁运动鞋给我看。“为什么这么说我?”
我看着她的鞋,自言自语的说道:
“曼曼,你知道你长高了吗?”
既然路曼不想告诉我,我也就不再问了。她长高了,变漂亮了,受益最大的人是我。试想,我和一个“丑女”走在路上,别人是什么眼光?反之,我再和一个美女走在路上,别人又是什么眼光?
路曼自那次送我手表后,并没有终止送我东西。她会今天送我一条腰带,明天送我一件衬衫。我不要都不行。
不过,你还别说,我穿上她给我买的行头,然后和她站在一起,就像金童玉女似的,引人注目。
我的改变引起了张经理的注意,他问我:
“小胡,你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?”
我说:
“没有,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。”
“那你这满身的珠光宝气?”他微笑着看着我,眼睛里充满了怀疑。
我说:
“我交了个女朋友,她给我买的。”
我说出后就后悔了,这不是“吃软饭”,让张经理笑话吗?
但张经理并没有笑话我,他只是好奇的问我:
“小胡,你女朋友干什么的呢?”
我愣住了,是啊路曼是干什么的呢?但我还是说:
“她是卖化妆品的。”
因为我当时只想到了卖化妆品适合女孩子干。
张经理点点头,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出的是怀疑、不信。是啊,我和路曼交往三四个月了,我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。
我想,她也一定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。
我这想法多少让我有点安慰,但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骗她了。于是在当晚我见到她的时候,我问她:
“曼曼,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吗?”
路曼一笑,“我知道啊,你不是个卖音响的业务员吗?”
我一怔,“你怎么知道的?谁告诉你的?”
她笑着挽住我的胳膊,“当然是你告诉我的了。”
我想,难道是我无意间说给她的?不可能的,我不是不严谨的人,我没有对她说过。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?
“那你是干什么的呢?”我问她。
“我……”她显然犹豫了,“我告诉你,我是在饭店给人刷盘子刷碗的,你信吗?”
我笑,同时挽住她的腰肢,“我当然不信了!”我想,她刷盘子刷碗能舍得给我买那么贵的手表?
可是,她真是个刷盘子刷碗的。
那家饭店在S市的高新区特种行业园,离我们每天傍晚见面的地方人民广场大概有十五公里。
特种行业园里面全是高楼大厦,这些高楼大厦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公司。比如有一家研究植物的,路曼告诉我,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植物开口说话。我觉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。可是奇怪,居然有资本支持他们的研究项目。
路曼的饭店就在这些高楼下面的一条小胡同里面。
她说她以前上中午和下午班,但自从和我认识后,她就只上中午班了,下午则跑来和我约会。
我对路曼说的话不信。漫说她一个刷盘子刷碗的会舍得给我买那么贵的东西,就是特种行业园里会有她说的那种小饭店,我也不信。
那种地方寸土寸金,管理部门会允许盖个平房,开个小饭店吗?
我就当个笑话听听算了。
但是紧接着路曼让我的转变,又让我觉得她说的话也许是真的。
在我们交往快一年的时候(第二年12月份),路曼对我说:
“胡先生,您会一辈子对我好吗?”
我笑着说:
“当然!”
她这时候已变成我想象不到的“美”。我估计,是个男人都会像我这样说的。
路曼紧紧地抱住我,两分钟后,仰起头看着我,说:
“老公——我能叫你‘老公’吗?”
我笑着抱着她,“老婆!”
其实直到此时为止,我们之间的亲昵,也只是互相拥抱,除此再无其他。
“老公,我想用‘爱的力量’将你改变。”
“‘爱的力量’?那是一种什么力量,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。”我看着她说。
“老公,你有什么梦想吗?”她也抬头看着我,我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渴望的眼神。
“我想学习心理,我最近在读弗洛伊德的书。”我闭上眼睛说。
“心理学家,太好了!”她很高兴,“听着就高大尚!”
她停止了笑容,忽然变得有点落寞,又说:
“老公,如果有一天,你誉满全球了,而我却变成了‘丑八怪’,你还会爱我吗?”
我毫不犹豫的说:
“爱!”
她甜蜜的紧紧抱住了我。我感觉到她的心脏,噗通、噗通……
我们是在12月初谈的此事,我在12月中旬就拿到了最权威的“心理学”证书。等我把证书拿给路曼看的时候,她一脸的疲惫,就像是刚跑完一万米马拉松。
“老公,你真厉害!”她嘴唇发白,但仍笑着说。
我吻了她一下,然后贴着她的耳唇小声说:
“老婆,真有‘爱的力量’吗?”
她没有回答,但我能感到,她明显抖动了一下。
从我拿到“心理学”证书后,就辞去了音响业务员的工作,我开始专门研究心理学,以求获取更大的发展。
张经理对我的走很有点不舍,但他还是祝我前程似锦。我们在吃完告别饭后,他对我说:
“小胡啊,结婚的时候一定通知我,我一定要看看你媳妇是何方神圣!”
我笑着说“绝对的”!
我不上班也是路曼的意思,她说人的精力有限,必须专一,才会有更好的发展。我不上班了,就断了经济来源,路曼就包了我的衣食住行。除此,她每月还给我一千块钱,让我买烟,买酒。
我发现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。
我和路曼商量,12月24日平安夜,在人民广场前面的步行街浪漫的度过,但我在23日的时候,收到了S市XXX大学心理系钟教授的邀请函,他邀请我24日晚去七星酒店参加一个“心理学会议”。我对路曼说,我不去,我明天要好好陪你!
路曼有气无力的一笑,“去吧,你去参加这种活动,对你以后的事业有帮助。”
于是我去了。
路曼说的不错,这个会议是对我有很大帮助,因为我在这个会议上认识了钟教授的侄女小雪,我们俩从见面的第一眼就坠入了爱河,无法自拔。
小雪不是学心理学的,她来参加这个会议,纯粹是听钟教授说今晚我要来,她对我仰慕已久,慕名而来的。
我受宠若惊,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这么“闻名”。但我知道,我和钟教授的侄女处朋友,他一定会帮助我的——在各个方面他都会帮助我。
第二天我见到路曼后大吃一惊,如果以前她是个饱满鲜艳的红苹果,那么现在她则是个被烤干水分的皱苹果。
“你怎么了?”我问她。
路曼低下头,曾经白皙光泽的脸现在像块风干的牛肉。她不说话。
我抱住她,她抬起头,用不舍的眼神看着我,她用喑哑的声音说了句:
“爱的力量……”
随后,她便烟消云散。我像个假人一样,双手呈环抱的姿势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我看到地上有一支铅笔,我弯腰捡了起来。我忽然感觉,这一切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人群、车流,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。
我在和小雪认识的第二年(其实是六个月后),步入了婚姻的殿堂。第三年,我们的女儿笑笑出生。这时候我已成了全国闻名的心理学专家,我应邀去美国参加过三次演讲,去欧洲参加过五次笔会。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钟教授的栽培。我的家庭、事业,顺风顺水,无疑我是人生的赢家。
但是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,路曼是不是真实存在的。为此我特意去了高新区的特种行业园,但我没有找到路曼说的那家小饭店。整个园区,没有小平房。唯一的一间算的上是小平房的地方,是一间装有空调的三十平左右的公厕。我走进里面,在白墙上看到了一行印刷字体的红字:
爱的力量。
难道这就是路曼说的“饭店”?
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!
我从特种工业园回来后,就将路曼忘记了。我想,这只是一场梦而已。
年12月24日,下午6点。
“爸爸,你怎么一动不动的坐着?咱们该出家门了。”我女儿笑笑摇晃我的胳膊。
我从回忆中醒来,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笑着对她说:
“好,叫上你妈妈。”
笑笑去卧室喊小雪。我则弯腰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张小卡片,然后将它放到了我的内衣兜内。小雪和笑笑出来后,我们一家换上棉衣,就走出了家门。
这十年来,S市的变化很大,街道加宽了,环境优美了,就连人流也比十年前增加了数倍。同样的,人们似乎对这个舶来的“平安夜”,也比十年前更加热衷,不光人戴着红色的平安帽,就连他们牵着的狗,也都带着鹿角发箍。
我们一家走到人民广场,小雪带着笑笑去和广场上巨大的圣诞老人合影,我则站在原地注视着她们,等她们拍完照片,好往前走。
但是这一刻,我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,我的身体开始膨胀,就像我衣服内有个气球被人吹了起来。片刻,我就看见了怀里的“路曼”。她仰着头,紧紧地抱着我,一脸甜蜜的幸福。她轻启朱唇,柔声对我说:
“老公,你相信‘爱的力量’吗?……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?……”